第八章 其名曰蜚
三國機密 by 馬伯庸
2018-10-2 18:54
【1】
王越疾馳了數十裏路,來到許都附近壹片荒涼的山溝之中。他猛地拉緊韁繩,朗聲道:“徐福,妳出來罷。”他的嗓門極大,在周圍連綿起伏的山谷中傳來陣陣回音,壹直持續了許久才逐漸消失。數只樹頂寒鴉被驚起,拍動著黑色翅膀在天空“呱呱”叫著,更顯出谷中寂寥。可是那位神秘高手卻沒有任何回音,似乎並沒有在這附近。
王越等了片刻,面露不悅,復又仰頭大叫:“妳用飛石破我劍法,如今又不肯出來相見,是個什麽道理?”
四周依舊沒有任何動靜。王越壹拍腰間長劍,面上兩道疤痕猛然屈起:“好!妳再不出來,我便殺回許都,把曹家與當今天子壹並殺了,與我兄弟祭墳!”
話音剛落,壹陣破風之聲傳來,王越聽風辨位,手腕壹抖,劍鞘揮起,壹聲脆響,恰好把飛石打得遠遠,撞折了壹棵小樹。
“若王兄返回許都,我便只好拼死壹阻。”那沙礫磨動般的聲音憑空傳來。
王越冷笑道:“妳當年在陽翟就是我的手下敗將,如今口氣倒是大了許多嘛。”那被喚做“徐福”之人藏身不知何處,只聽到聲音道:“往事已矣,我如今不過是楊太尉麾下區區死士,奉命阻攔而已。”
“我殺曹丕,有何不好?我得仇人,妳等得利。”
徐福道:“王兄遊俠之氣,溢於言表,卻非是國家之福。”王越不屑地用指甲彈了彈劍刃:“妳可以試著阻止我。”
“妳我動手,必有壹傷,橫使曹賊得利。妳有大仇未報,何妨留到官渡?”
王越瞇起眼睛,牽動疤痕:“這是楊太尉的意思?”
“是。”
王越把劍插回鞘中,揚聲道:“好”!他壹夾馬肚子,馬匹前蹄踢踏,原地轉了幾個圈子。他忽然又說道:“只是我在許都,尚還有壹個仇人要殺。”
“是誰?”
“那個忘恩負義的唐姬。”王越冷笑道。
四周沈默半晌,徐福方才回道:“我可安排妳們相見,如何解決,妳等自便。”
這差不多就等於是判處唐姬死刑了。在壹個高明刺客和壹個廢妃之間,誰都知道孰輕孰重。王越滿意地點點頭:“我等妳消息。”然後驅馬離開。
眼看著王越離去,徐福從藏身之地慢慢現出身形。他的年紀其實並不大,可坑坑窪窪、溝壑縱橫的臉上透著滄桑,幾抹白堊土塗在額頭與臉頰,把他裝扮得好似西南夷的巫士,只有壹雙大眼睛炯炯有神。
※※※
天子籍田的儀式被王越的刺殺意外攪局,只得草草收場。不過這倒也不算什麽轟動的大事,漢室這些年來,哪壹次活動不是草草收場,天下早已習慣——反倒是曹司空的兒子險些遇刺這事,更能引起人們的竊竊私語與揣測聯想。
天子回鑾許都之後,奄奄壹息的曹丕被直接送回了司空府,悲痛欲絕的卞夫人幾次哭倒在地。數名最好的醫者被召入府中,進行進壹步的護理診治。
與此同時,曹仁下達了封城令,數千名士兵進駐許都,全城五步壹崗,十步壹哨,徹夜都有重兵披甲巡邏,呼號聲此起彼伏,晝夜不停,氣氛比孫策要襲許時還緊張。
等到他布置完了這壹切,第壹個命令就是召見楊修。召見地點是在許都的尚書臺內,同席作陪的還有荀彧和滿寵。
“楊公子,聽說妳的身邊有壹位高手,擅長用飛石?”曹仁慢慢搓動著手指,發問道。他的佩刀就橫放在案上,如果楊修有什麽問題,他會直接劈了他,才不管荀彧會怎麽說。
面對質問,楊修笑了:“我身邊?對不起,我可沒辦法指揮那家夥,他只聽我爹的話。”
“他是誰?”荀彧搶先問道,他不希望曹仁的粗暴態度毀了曹氏與楊家好不容易即將改善的關系。
楊修滿不在乎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:“那個人叫徐福,和荀令君您還是大同鄉哩,陽翟人。他原來是個遊俠,大概是靈帝中平年間吧,徐福替人報仇,殺了當地的壹家大戶,惹得朝廷前來圍剿,結果被打入大牢備受折磨,幾乎死掉。我爹出手把他給救了出來,從此徐福隱姓埋名,甘為我爹做鷹犬。”
荀彧、曹仁和滿寵三個人彼此對視壹眼,他們倒沒料到楊修說得這麽幹脆,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。遊俠為友人復仇這事,雖不為朝廷提倡,但在民間頗為盛行,徐福所作所為,亦是尋常事,各郡各鄉都時有發生。
滿寵道:“董承之亂時,殺死我許都衛五名幹員,又飛石擊斃董承身邊幾位高手的,也是他嘍?”
“不錯。我爹知道我要遊走董曹之間,太過危險,特意讓他來保護我,所有可能對我產生的威脅,都會被他壹壹抹除。可惜局勢壹平定,他就給收回去了。”楊修試圖在滿寵臉上找出什麽表情,可惜卻失敗了。滿寵扁平的雙眼焦點落在了楊修身後的黑暗中,似乎要從中挖出“徐福”來。
曹仁皺著眉頭問道:“今天在和梁籍田發生的事情,妳都知道了?”
“聽說了。”楊修神態自若地回答。
曹仁看了壹眼滿寵:“我們在王越身邊的地面上發現了壹枚飛石,應該就是那位徐福所發。”
“能夠救下曹公子,總算是件好事。”
“可是!”曹仁陡然提高音量,表情也冷峻起來,“我們在追擊王越的西涼騎兵附近也發現了數枚石子。妳說,為何徐福要阻止我們的人去追擊王越呢?妳們是不是沆瀣壹氣,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陰謀?!嗯?!”
“如果我們有陰謀,徐福又何必阻止刺殺曹公子呢?”楊修壹點也不驚慌,好整以暇的。
“哼,誰知道。我只看到徐福把王越放跑了。”
楊修忽然問道:“曹將軍,如果妳抓住刺殺曹公子的兇手,妳是希望親手殺死他呢?還是希望假手於他人?”
“當然是親手!我會壹刀壹刀地削去他的血肉,讓他死很久。”曹仁盯著楊修細嫩的脖頸,右手開始去摸那刀鞘。
“說得好。其實徐福的心情,和您是壹樣的。”
“什麽?”曹仁壹楞。
“我剛才的故事還沒講完呢。徐福在陽翟遭遇的那壹場大難,有壹個關鍵人物我沒提到。要知道,徐福師從名家,技擊水平高超,官府多次派人圍剿,都不成功,最後不得不請求京城支援。而京城派下去的捕吏,正是虎賁王越。”
尚書臺裏壹片安靜,三個人都等著聽楊修往下說。
“王越到了陽翟,與徐福較量了壹場。結果徐福被王氏快劍壹劍洞穿膝蓋,束手就擒。從此兩個人結下了血海深仇,互相拼鬥過數次。徐福視殺死王越為其畢生的目標,當初投靠我爹麾下,也是約定壹旦知道王越消息,便必先報此仇為要。所以曹將軍,妳想想,當徐福壹看到王越出現,又怎麽願意假手他人來取他性命呢?”
曹仁“哼”了壹聲:“那這徐福如今身在何處?”
“自從聽到王越的消息之後,至今未歸。如今徐福不在城中,估計已經去追殺王越了。我看您不必在許都封城,他們肯定已經離城幾十裏了。不出幾日,必有消息傳回。”
聽了楊修這壹番解說,荀彧和曹仁的臉色都緩和了下來。楊修的解釋合乎情理,絲絲入扣。他若是要反,早跟著董承反了,不會等到現在突兀地來這麽壹出。滿寵卻忽然把身子前探:“楊公子,妳的話沒有矛盾,可要如何證實妳所言為真呢?”
楊修不甘示弱地與滿寵對視,目光灼灼:“三日之內,自然會有分曉——對了,那時候,祭酒大人也回來了吧?還有什麽好擔心?”
正說話間,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。壹個衛兵急切道:“夫人,裏面正在議事……”然後壹個女人的聲音傳來:“議事?我兒子的命都快沒了,他們還有什麽好議的?”
“卞夫人?”
尚書臺內的幾人都分辨出了女人的聲音。卞夫人壹向很識大體,甘居家府,從不僭越政事。她這時突然來闖尚書臺,只怕是曹丕遇刺的消息,觸動了這位母親最敏感的逆鱗。
曹仁剛壹起身,就聽木門被“砰”地推開,卞夫人怒氣沖沖地邁步進來,粗服披發,和她平日裏嚴妝雍容的風範全然不同。
“嫂嫂,妳這是……”曹仁趕緊迎上去,語氣有些畏懼,像個做錯事的孩子。
卞夫人掃視屋中之人,厲聲道:“子孝,我兒今日幾乎死去,我過來討個明白。”她雙眼腫脹如桃,顯然已是哭了數場。
荀彧道:“夫人不必驚慌。刺客之事已有成議,子孝會全力緝捕。”卞夫人瞪大了眼睛:“荀令君,曹公仇敵甚多,難免波及家眷。丕兒縱然身死,也是為國家而死,妾身對此不敢有怨恨。只是外患易躲,內賊難防,妾身所不解的,是在許都周密之地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?”
在場的人心中都是壹凜,她這麽說,顯然是意有所指,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楊修。
“具體情形我已聽鄧展說了。那刺客如何知道天子籍田的具體方位和時間?如何事先避過搜查,廁身雪丘之中?更奇怪的是,他為何知道丕兒在隊伍中?我明明在前壹日方才應允他去。”
這幾個問題個個都很犀利,滿寵壹邊聽著,壹邊極其輕微地點點頭,很欣賞卞夫人的眼光。反觀楊修的神情卻逐漸嚴肅起來,沒了剛才的嬉皮笑臉。
“這些問題妾身想了又想,實在想不明白,只得過來問問諸位大人!”卞夫人的眼神愈加淩厲,險些喪子的傷痛令這位母親的羽毛全都警惕地豎了起來。
曹仁正欲解釋,卞夫人卻擺了擺手,尖削的指甲如劍般指向了屋中壹人的胸膛。
“其實妾身只有壹個問題要問:許都衛號稱無所不知,許都連個蒼蠅飛過都逃不過妳們的眼睛,何以卻獨獨漏過王越這等殺手?丕兒遇刺,四周皆驚,連子孝這等久經沙場之人都亂了方寸,那個叫孫禮的軍官甚至駭到嗓音失聲,至今未復,何獨妳滿伯寧毫無驚詫,反而能迅速找出旁人投出的石子?滿伯寧,妳是否有個解釋給我?”
滿寵面對卞夫人意外投來的誅心的矛頭,沒有什麽心理準備。他連忙跪倒在地:“未能明察奸兇,致使主公被難。此皆寵之誤。”
卞夫人對他的恭順態度卻絲毫不領情,冷笑道:“前幾日丕兒罵妳,我還好心為妳回護。現在回想起來,從放任張繡圍司空府開始,妳的所作所為就處處針對我們娘兒幾個。這壹點兒丕兒倒比我們幾個大人看得透!”
荀彧大驚,這個指控太嚴重了,他知道滿寵絕非那樣的人,連忙起身相勸。卞夫人卻不依不饒,目光如刀,直戳向滿寵的心窩:“妾身知道這些全是空口無憑,治不了滿伯寧的罪過。但妳瞞得過別人,卻瞞不過我。”
滿寵這時候反而從容起來:“臣自入仕以來,壹片赤心,不曾有半點遷延。”
“不錯,妳的忠心確實不曾有半點遷延,”卞夫人怨毒地瞪著他,嘴角牽動,“是從來沒對丁夫人遷延過吧,妳們到底是同籍的鄉親,對麽?”
她這壹句話說出來,尚書臺裏登時滿布冰霜,所有人都僵在原地,動彈不得。
【2】
“這五禽戲,可是妳杜撰的?”伏壽饒有興趣地問。此時她在司空府的臨時寢殿裏跪坐著,讓冷壽光給她按著肩膀。
冷壽光恭恭敬敬回答:“不是,我的老師確實有這麽壹門導引之術。當時我看那趙彥問得尖銳,就隨口說出來了。”
“看來妳的話還挺可信,暫時唬過那個趙彥了——對了,妳回頭去跟楊修說壹聲,讓他查查這人的底細。孔少府的門下,怎麽會這麽冒失?就算他只是有口無心沒有圖謀,到處跟別人壹嚷嚷,這事也會變得不可收拾。”
“臣已經派人去告訴楊公子了。”
“妳做得不錯,不愧是楊太尉舉薦的人。”
伏壽閉上眼睛,冷壽光的按摩手法相當巧妙,讓她感覺渾身酥軟,筋骨松弛。
冷壽光最初是由曹操的親信王必介紹入宮,實際上卻出自楊彪的授意操作。他在宮中隨侍了兩年多,不顯山不露水。壹直到了禁宮大火張宇去職之後,冷壽光因為背景有濃厚的曹氏色彩,被破格拔擢為中黃門,侍候皇上皇後。
這個人低調謙虛,不像張宇那樣牢騷滿腹,不過行事頗有幾分神秘,有時候連伏壽都不知道他的想法。對於漢室在私底下的活動,冷壽光盡收眼底,每次都會刻意保持壹段距離,只是傾聽,從不發表意見。像今天這樣主動出來解圍,對他來說,還是頭壹次。
“妳這個按摩的手法,也是跟妳師父學的?”伏壽問。
“是的,不過這卻並非微臣最擅長的。”
伏壽睜開眼睛:“哦?妳最擅長什麽?”
“房中術。”冷壽光壹本正經地回答。
伏壽放聲笑了起來,壹個宦官居然最擅長的是房中術,這可真是個大笑話。冷壽光也呵呵笑了起來。笑夠了,伏壽對著銅鏡,幽幽道:“妳說,今日他為何要抱著我跳開?自己跳開豈不更快?”
“這說明陛下心懷慈憫之心,有大仁之德。他連敵人之子,都肯降尊紓貴前去施救,何況是您?”
冷壽光壹邊說著壹邊雙手不停按摩,忽地發覺伏壽的雙肩往下垂了垂,似乎有些失落。冷壽光唇邊露出壹絲洞悉的笑意:“不過……陛下可能也有別的意思在裏頭。”
“嗯?是什麽?”伏壽意識到自己問得過於急切了,連忙咬住嘴唇,擺了擺頭,“算了,妳不說也罷。”
“臣猜,陛下大概是不想睡地板了罷?”
自從那日兩人爭吵之後,劉協與伏壽便不再同床共寢。劉協主動在榻旁鋪了壹塊絨毯,自己臥在上頭,只有當冷壽光以外的人走近時,他才趕緊爬到榻上裝裝樣子。伏壽原本想讓他上來,自己睡地上,可劉協態度異常堅決,她也只得聽之任之。
這時聽到冷壽光這麽說,伏壽面上浮出些許緋紅,氣惱道:“沒人教他睡地上,偏他自己賭氣不上來。”
冷壽光道:“陛下表面上柔順寬和,骨子裏卻固執得很。拿定了主意,九個許褚都拽不回來。”
“就這點跟他兄弟還算相像。”伏壽心中想著,嘆息道,“可惜啊,他根本就是個濫好人,巴不得全天下都跟他壹樣有君子之範。”
“也不盡然。我的老師寫過壹本書,叫《青囊書》,書裏說‘人以眴時最樸’。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嚇時,瞬時反應最能體現真心。陛下那時抱住您離開,恐怕沒時間思考太多,僅僅只是不想您受傷害吧。”
“那個笨蛋。”伏壽毫不客氣地評價道,然後擡起右手,“壽光,別瞎分析了。嗯,妳去把那絨毯搬去榻上,老擱在那裏,早晚會被人看出破綻,於漢室復興不利。”
這時候門外傳來禁衛的喊聲,看來皇帝已經完成了接見——刺殺事件發生以後,壹大群臣子都趕來司空府向天子問安,折騰到現在才能返回“寢殿”。
門扇響動,傳來劉協的腳步聲。冷壽光感覺得到,伏壽突然沒來由地緊張起來。
劉協進了屋子,與伏壽四目相對,彼此都感覺目光裏有些東西悄然松動。伏壽服侍他換下外袍。劉協壹把抓住她的手:“我今日壹時心軟,救了曹丕,妳怪我麽?”
“曹營名醫無數,就算陛下不出手,他也會得救。陛下如此行事,能取得曹家信賴,深謀遠慮,令臣妾佩服。”
劉協苦笑道:“妳是知道我的,我哪考慮那麽多。只是天性使然,不忍讓壹個孩子在眼前死去罷了。”
伏壽似笑非笑,任憑他握著自己的手:“那陛下妳救下臣妾,也是天性使然嘍?”面對這個問題,劉協沒有正面回答。他輕輕摩挲著伏壽的手背:“那日與楊先生談完,我想了許多。想過逃回河內去隱居起來,再不與外人來往;也想過像哥哥那樣,硬起心腸,萬千頭顱落地而目不瞬。可是後來我發現,這些事都不是我想做的,不是我的本心。”
“那陛下妳的本心,是什麽?”
“當我看到曹丕垂死的那壹瞬間,突然間壹下子豁然開朗。我的本心,是要救人。救人,就是救漢室。”劉協停頓了壹下,又說道,“我是壹個軟弱的人,無法做到像哥哥那麽冷酷無情,他是漢武帝,我是漢文帝,壹是雷霆,壹是雨露。手段不同,卻都是為了漢室。所以,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去履行承諾。”
“對他的承諾還是對我的?”她的聲音帶有戲謔的意味,滿眼的媚意,柔美的手指在男子赤裸的胸膛爬行。
劉協猶豫了壹下才回答:“對妳們的。”說完他尷尬地舔了舔嘴唇。無論外人如何看待,他心裏知道,在身旁躺著的這個女人,是他兄長的妻子、他的嫂子。
聽到劉協的回答,伏壽笑了起來。曹家二公子的性命,反倒成就了壹位帝王,這可真是有些諷刺。
黑暗中她的笑容無比明媚。劉協壹時間有些失神,她燦爛起來,如艷陽高照;決絕起來,卻好似冰封萬裏——這兩面大概都是她的真性情吧。這樣壹個愛憎分明的女子,真不知怎麽能在許都這個爾虞我詐、虛以委蛇的暗井中生存下來。
想到這裏,劉協忽然想去摸摸她的臉龐。伏壽閉上眼睛,任憑他粗糲的指頭滑過面頰。她以為男人的手會繼續下探,可那只手卻忽然擡高,按在她的頭頂,愛憐地揉了壹揉。
“苦了妳了……”劉協喃喃道,手掌順著緞子般光滑的頭發撫下來,像是安撫壹只受傷受驚的小兔子。伏壽半晌沒有說話,過了好久才睜開眼睛:“陛下您在籍田抱我避開刺客的時候,可知我想起了什麽?”
“嗯?”
“想起數年之前,我和陛下剛剛逃出長安。風雨飄搖,群敵環伺,我們走到安邑斷了糧草,進退不得。我與陛下縮在安邑城下的低矮草廬裏,望著廬外的如瀑雨水。陛下忽然問我,如果此時有刺客出現,我會怎麽做。我毫不猶豫地回答,將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天子。陛下點點頭,說他也是那麽想的。”
“這不是很好嗎?”
“不,他的意思是,他也會用我的生命去捍衛天子。”
“……”
伏壽看到劉協古怪的表情,不由得笑起來:“妳的哥哥,就是這麽壹個人。”劉協覺得有些滑稽,又有些悲涼,他又問道:“那妳聽了以後是怎麽想的呢?”
伏壽雙眼閃過耐人尋味的光芒,抿起朱唇,挑起壹個優美的弧度:“果然,這真是妳的作風啊,要知道,陛下是絕不會問我這種問題——他不關心。”
劉協張了張嘴,終究沒有發出聲來。真正的劉協,連自己的生死榮辱都無動於衷,遑論伏壽的心情。
伏壽道:“妳們太不壹樣了。陛下是壹塊冰,他唯壹的目的,只有復興漢室,除此以外他什麽都不在意;而妳是壹團火,妳會去關心壹個黃門的生死,會去詢問壹個嬪妃的喜怒哀樂,會為了犧牲的棋子而流淚。妳們的王道,是絕然不同的。”
劉協把喃喃自語的伏壽摟在懷裏,伏壽也順從地伸展手臂,把他緊緊環住,螓首頂住下巴,肢體交錯。女性顫抖而熱情的聲音,在他耳邊囁嚅著,吹氣如蘭:“我會壹直陪著妳走到最後。”
男女的聲音逐漸低息,壹只細嫩的小拇指不知不覺勾住了另外壹只,二指勾連,彼此緊密不可分——這是伏壽第二次與天子立下誓言。劉協隨即將伏壽緊緊地抱在懷裏,兩人緊緊貼在壹起,親密無間。
這壹次,劉協不再仿徨。
※※※
荀彧在路上憂心忡忡地走著,腳步聲流露出幾許疲憊。董承之亂結束以後,他本以為可以稍微喘息壹下,可亂子壹個接著壹個,讓這位尚書令有些疲於奔命。許都的亂流,似乎並未因董承的敗亡而停止湧動。
可想歸想,荀彧實在沒有多余的精力去關註,他要處理的事務太多了——比如說此時跟在他身後的那位將軍。
張繡此時正跟在荀彧後面,為了屈從尚書令的速度,他在邁步的時候,有意讓自己的長腿擡得很低,看上去有些滑稽。這個人雖然也是西涼出身,卻跟大部分西涼將領不同,總是顯得憂心忡忡,眼神抑郁。荀彧這幾天跟他深入接觸,發現他嚴重缺乏安全感,不降曹時害怕,降曹了還是害怕。
尤其是刺殺事件發生以後,他更是噤若寒蟬,卞夫人、曹丕斥責滿寵的舉動,在張繡看來怎麽都像是指桑罵槐。為此荀彧不得不好言安慰,再三保證他會得到最好的待遇,可張繡仍舊是壹副如履薄冰的模樣。
如何處置這支西涼部隊,確實是壹個令人頭疼的問題。倘若就這麽拉去前線,就算曹公不介意,其他將領也會有反彈的聲音;若要進行整編,又會造成張繡的不穩。
思忖再三,荀彧決定采用分而治之的手段。現在曹公已經返回官渡,荀彧把張繡和少量精騎先送到曹公那裏去,其他部隊留在許都附近,交給賈詡和胡車兒去彈壓。壹來可讓曹公親自給予張繡保證,讓他寬心;二來也是讓張繡與主力分離,讓西涼軍不敢輕舉妄動。
“備則,這個月底妳便要護送輜重北上。這次除了糧草資財以外,還有壹人要隨軍同去,他如今剛剛返回許都,我現在就帶妳去見見他。”
張繡點點頭:“請荀令君放心。同為司空僚屬,我會與他多多親近。”
荀彧停下腳步,露出古怪的神情。“這個嘛……不必勉強自己,妳把他安全護送到官渡就好,多余的事不要做。”
荀彧和張繡很快來到壹處宅邸。宅子並不寬闊氣派,只是壹間普通的半磚式兩隔院落,但是這間小院距離司空府僅僅只隔壹條街的距離。上次張繡帶兵包圍司空府的時候,曾經路過,但完全沒有留意。在小院門口,早已經停了壹輛古怪的馬車,寬方車舍,鈴鐺吊角,兩匹轅馬都戴著鹿角。
兩個人對視壹眼,沒說什麽,壹起朝裏面邁去。甫壹推開門,張繡就聞到壹股濃郁的酒味,他再壹看,屋子裏的景色令他瞠目結舌。
屋子裏對跪著的,是壹個老人和壹個年輕人。老人頭發花白,眼神渾濁,裹著壹張裘皮不時咳嗽幾聲,正是賈詡;而賈詡對面那位青年人的額頭很大,兩只手瘦且細長,如同雞爪,皮膚泛著壹種不健康的蒼白光澤。
但真正讓張繡驚詫的不是那年輕人,而是在他懷裏,居然還側躺著壹個酥胸半露、媚眼如絲的女子。年輕人的右手,正伸入女子衣襟中漫不經心地揉搓著。
賈詡拿起壹壺酒來,給他斟滿,壹邊咳嗽壹邊說道:“咳咳……還是妳們年輕人好哇。我這把年紀,若去江東之地,只怕早已濕毒入骨,咳……”
“餵,老東西,我是真病,咳咳……妳可是裝的。”
這壹老壹小仿佛鬥氣壹般,居然對著咳嗽起來。年輕人連續咳了十來下,從懷裏掏出片方布,把嘴角幾絲淡淡的血跡擦掉,恨恨道:“我本想回許都以後的第壹件事,就是解決掉妳。想不到文和妳搶先壹步降了曹公。妳這狗鼻子,還是壹如既往地靈敏吶。”
賈詡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:“我壹把老骨頭,還能活幾年?倒是奉孝妳,女色要節制些才好,不然陰取陽竭,精氣虛浮,於妳大不利啊。”
聽了賈詡這話,那年輕人放聲大笑,狠狠在姬妾胸尖掐了壹把,道:“歷數英雄豪傑,所圖者不過霸業與女色。我助曹公奪取天下,曹公許我嘗盡絕色。人生在世,不過幾十年爾爾,該當乘時雄起,壹任恣意,何苦束縛自己呢?”
面對這樣壹番情景,張繡壹臉駭然,比看到曹丕遇刺還驚恐。荀彧拍拍他的肩膀,表示安慰,然後面無表情地說道:“介紹壹下,這位是曹公幕府中的軍師祭酒,潁川郭嘉,郭奉孝。”
“喲,北地‘槍’王,久聞大名!”郭嘉瞇著眼睛,傾斜著身體,右手擡起美姬軟軟的玉臂沖他搖動壹下,算是打過招呼了。
張繡突然明白,為何荀彧不讓他做多余事。
【3】
王越道:“唐姬那個女人,就在這裏?”在他眼前,是壹座松柏林中的祠堂,徐福壹如既往地隱藏在暗處,不露身形。
徐福道:“對,妳與她的恩怨了結之後,楊太尉希望妳盡快趕去官渡。”
“幹掉袁紹麽?”
“不,是他身邊的壹個人,壹個對我們很重要的人,他的名字,叫做荀諶。”
王越歪了歪頭:“如果是官渡的話,那麽不用我親自去。我的弟子徐他和史阿已經在官渡了,他們可以完成妳們要求的壹切,包括刺殺曹操在內。”
黑暗中的祠堂沈默了壹陣,徐福似乎在思考王越的話。過了半晌,徐福方才開口說道:“總之,妳們不可輕舉妄動,只要做好荀諶的事就好,隨後我會帶給妳詳細指示。”
“好吧,不過妳們最好動作快點。史阿還好說,徐他那孩子若是沖動起來,連我都不壹定能控制得住——他可是徐州大屠殺的幸存者。”
“看來妳的弟子,不怎麽聽話。”
“時局太亂,沒什麽好苗子……我倒見過壹個資質不錯的,可惜跟我沒有緣分吶。”
王越罕見地嘆息了壹聲,朝著許都方向望去。他的話音未落,遠處傳來壹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。王越面露不悅,這本該是壹次秘密會面,不應有任何外人與聞。他把手按在劍柄上,隨時準備斬殺來人。
“不要出手,這是我請來的客人——其實對她來說,我們才是客人。”
聽到徐福的話,王越定睛壹看,看到壹名穿著青布粗裙的年輕女子緩緩走過來,手裏挎著壹個籃子,發髻挽在頭頂。
“唐瑛?妳們還算守信。”王越嘴唇抿緊,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位殺死自己弟弟的女人走近。
唐姬走到祠堂前,仿佛沒看到王越壹樣,徑直從他身邊邁過門檻,把籃子裏的祭品放在弘農王牌位前面。她輕輕地拂幹凈幾案,把祭品擺正,鄭重其事地拜了三拜,然後把額發撩起,轉過身來直面王越。
“王服非我所殺,卻是為我而死。”唐姬說,然後把那個雪夜的事情壹壹道來,包括王服最後撞向自己時那深情的壹瞥,和自己那壹句輕輕的“對不起”。
聽完唐姬的話,王越慢慢擡起長劍:“很不錯的故事,可惜對我沒有區別。我只知道,妳手裏握著的兵刃,刺進了我弟弟的身體。就這麽簡單。妳能選擇的,只是乞求我的寬宥,或者引頸受死?”
唐姬沒有回答,而是從祠堂裏面抽出壹柄磨得鋥亮的銅劍,擺出壹個進擊的姿態:“此劍乃是天子劍,是我丈夫親手磨制而成。他曾對我說,他無力保護我,也無力保護漢室,只能磨成此劍,冀望我能自保。在長安之時,我就憑著這壹把劍,與王服殺出重圍。”
“我弟弟把妳救出來,這就是妳報恩的方式?”王越感覺有些好笑。
“我辜負王服恩義,本該自戕以報。但我如今身負兩朝天子所托,不可把性命白白捐棄此地。持此劍,是為與閣下立壹誓約。”
“這可不由妳來決定。”
王越手臂輕運,長劍平平遞進。唐姬急忙舉劍相迎。祠堂之中,兩把劍激烈相交,連續碰撞了三四招。唐姬劣勢盡顯,不得不後退數步,喘息不已。王越卻壹劍緊似壹劍,唐姬只得咬緊牙關,奮力抵抗。她只覺得王越的快劍,和她從前對陣過的敵人完全不同,有如壹張綿密大網鋪天蓋地而來,無論如何拆解都難以掙脫,只能眼睜睜看著劍光將自己吞沒。
唐姬瀕臨絕境,突然間手臂劇振,手中銅劍陡然化為壹條蛟龍,義無反顧地沖向王越。這是同歸於盡的壹招,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會用。強如李傕,都險些在這壹招下喪命。
就在蛟龍的龍吻擦到王越咽喉的壹瞬間,王越的劍從天而降,穩穩敲在了劍脊之上。唐瑛頓覺手臂壹陣酥麻,虎口震裂,銅劍脫手跌落於地。
王越卻沒有進迫斬殺,反而露出壹種奇特的表情:“這是我王氏快劍的密傳。莫非王服連這招也教妳了?”
唐姬半蹲在地上沒有回答,胸前起伏不定。剛才那壹招對她的體質來說,消耗太大了。
“妳這壹招火候把握不錯,可是力量太弱了,畢竟是女人。”王越點評了壹句,然後道,“妳可知這壹招是我王氏的不傳之密,只可傳給至親,不容外人予聞……”說到這裏,他的話停住了,似乎領悟到了什麽,擡起頭來,朝黑漆漆的天花板望去,良久方輕輕嘆息壹聲,收回視線。
王越猛壹揮劍,唐姬只覺頭頂壹涼,壹縷青絲飄落到地上。
“既然我弟弟代妳求情,今日姑且放妳壹馬。記住,妳欠我壹顆人頭。漢室復興之日,我自會來取。”
王越的聲音還在,身影卻已經飄然消失。
※※※
“不成了,不成了,再喝下去老夫恐怕要醉死了。”
賈詡無力地擺了擺手,把酒杯“咣當”往案幾上壹擱,幾滴濁酒順著他花白的胡須滴到地面。郭嘉斜眼瞄了他壹眼,笑罵道:“妳這個老東西,在長安時候裝,在華陰時候裝,在宛城的時候裝,到了許都還在裝。我看妳不要叫賈詡了,不如叫賈裝。”
“備則,送我回去吧。”賈詡沒理睬郭嘉的挑釁,朝張繡伸出手來。張繡連忙起身,把這位醉醺醺的老人攙扶起來,沖主人擠出壹個勉強尷尬的笑容。郭嘉摟著美姬,懶洋洋地把酒碗略壹高舉,算是送行。
張繡對郭嘉那副浪蕩樣子十分不適,這倒不是因為禮法和習俗——從董卓以降,西涼將領比郭嘉糜爛者比比皆是——令他感到厭惡的,是郭祭酒那壹副神態,那副神態讓他想起了數年前的宛城。那壹夜,曹操摟著他叔叔張濟的夫人鄒氏,也是這般得意揚揚的嘴臉。
建安二年的宛城,無論對張繡還是曹操,都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壹年。那壹年張繡主動投降曹操,曹操去受降的時候侵犯了張濟的遺孀鄒氏,勃然大怒的張繡起兵復反,殺死了曹昂、曹安民和典韋,幾乎殺死曹操和曹丕。
這些事情張繡不想過多回憶,可郭嘉的目光仿佛壹雙粗暴的大手,把他的僥幸剝得精光。張繡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裏,賈詡的要求可謂恰逢其時。
事實上,張繡懷疑,賈詡老早就看出自己的窘境,有意提前離席。
兩人告別郭嘉和荀彧,走出了府邸。賈詡喝得壹步三搖,張繡不得不緊緊抓住他的肩膀,避免他摔倒在地。兩個人壹路走到馬車旁,賈詡以手攀住車轅,晃悠著往上爬。張繡連忙從後面扶住,提醒道:“文和,路途顛簸,妳可要坐穩點啊。”
賈詡忽然回過頭來:“呵呵,這是我的說詞,倒被妳先說了。”哪裏還有半點酒意。
“什麽?”張繡壹怔。
“我是說,將軍妳此去官渡,才是路途顛簸,需要坐穩些才是……來,托我壹把。”
張繡雙臂壹托,賈詡手腳並用爬進車內,咳嗽兩聲。張繡憂心忡忡地問道:“文和妳到底想說什麽?”賈詡的聲音從漆黑車舍裏悠悠地傳了出來:“官渡乃是關乎中原氣運之戰,各地大族,各押壹邊。袁、曹之間的這潭水啊,太深了。勝者未必勝,敗者未必敗,將軍妳心思質樸,在老夫前去之前,可是要慎之又慎。”
“那文和妳到底什麽時候去?”張繡急切地問道。沒有賈詡,他實在是心裏壹點兒底都沒有。
車內沈默了片刻,賈詡徐徐道:“自然要等許都的幾個小家夥都安頓好了。”說完他叩了叩木窗,車夫會意,揚鞭驅動馬車。張繡目送著馬車離去,搓了搓手,翻身上馬,朝著另外壹個方向疾馳而去。
就在賈詡和張繡二人在門外告別的時候,郭嘉請荀彧進了裏屋。
相對於頹廢淫靡的外屋,裏屋還算正常。壹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幾,上面擱著壹盞銅制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;壹個書架上放著為數不多的幾本卷帙,還有幾張獸皮質地的地圖;再加上兩塊二尺見方的厚絨毯和壹張披著厚厚絲帳的木床,這就是郭嘉的全部家當了。
“女人是不允許進入這間屋子的。”郭嘉解釋說。那名美貌的姬妾恭順地站在門口,把藥壺遞給他,壹步都不敢邁入。
荀彧笑了笑,什麽都沒說。他這位小同鄉的秉性,他再了解不過:荒唐起來簡直沒譜兒;可要是認真起來,天下很少有人是他的對手。他踱著步子,跪到案前,就著那盞油燈掃到了壹張攤開的地圖。這張地圖畫得頗為精細,道路城池以及附近山勢地理都標記得很清楚。
“官渡?”
“對,這是聞喜裴家的手筆,畫得不錯吧?”郭嘉壹屁股坐到荀彧對面,揉了揉有些發黑的眼圈,也不知是哪種徹夜辛苦所導致的。
“看來妳在許都不會待很久。”荀彧用手拂了拂地圖翹起的卷邊,邊緣有些灰汙,看來時常被人翻閱。
“對,我這次南下時間有點長,眼下前線袁紹雖然按兵不動,暗地裏小動作可是增加了不少。我得早點趕回去。”
荀彧點點頭。官渡的熱戰是曹公親自主持,水面下的冷戰則是郭嘉帶領的靖安曹所負責,雙方暗殺、勸誘、用間、施計,無所不用其極,絲毫不比戰場輕松。郭嘉這次秘密南下,對外卻仍舊宣稱在官渡主持大局,因此必須盡快趕回去。
荀彧捋髯道:“許都最近的事情,伯寧都跟妳說了?”
“嗯,都說了。”
滿寵的許都衛隸屬於靖安曹,他在郭嘉抵達許都的第壹時間,就把這期間發生的事情做了匯報,從禁宮大火裏那具離奇的屍體到針對曹丕那次離奇的刺殺,事無巨細。荀彧相信,滿寵對郭嘉說的,遠比對自己說得更多更詳盡。
荀彧壹直感覺,有壹種若有若無的力量默默地在許都底層流動,它很微弱,卻很頑強。即使在董承敗亡之後,荀彧仍舊有種它從不曾消弭的預感。尤其是曹丕遇刺和滿寵遭訓斥幾件事,更讓他有這種強烈的印象。
“奉孝,妳對此有何看法?”
郭嘉拿起壹個銅勺,有節奏地敲擊著藥壺:“曹公子遇刺姑且擱在壹旁。伯寧遭訓斥,想必是有什麽人感覺到了來自於許都衛的直接威脅,不得不靠煽動曹公子和卞夫人來施加壓力。我問過伯寧,他最近所做的事情,我所疑心者有二:其壹,禁宮大火中,為何有壹具未經閹割的男屍;其二,楊俊為何偽造自己兒子的被害現場。”
這兩件事荀彧都起過疑心,但事務繁雜,無暇細想,他決定把這些交給專業人士來思考。
郭嘉繼續道:“伯寧曾以為這兩件事是董承計劃的壹部分,但根本不是。這兩個布置,於董氏計劃畫蛇添足,毫無助益,策動者必別有所圖。董承之亂,不過是掩蓋那個企圖的煙幕——甚至再大膽點說,董承恐怕自己都毫無知覺,稀裏糊塗地成了別人的替罪羊。”
“難道說,這許都還有人欲對曹公不利?他們的目的何在?”
郭嘉忽然雙臂伸開,仰起頭來,壹臉陽光地對荀彧道:“文若,妳還記得當年在潁川,陰老師是怎麽教咱們的麽?”
“我只修經學,不像妳,搞的都是雜流之學。”荀彧聽到“陰老師”這個名字,也是壹臉感懷。
“陰老師曾經說過,天下萬事,無不以因由為聯,推甲則得乙,查乙而知丁,環環相扣,陳陳相因,居鬥室而知天下。這所謂洞察之道。”
說到這裏,郭嘉站起身來,興奮地在裏屋來回踱著步子,右手的拇指與中指壹會兒按揉著兩側的太陽穴,壹會兒又在半空揮舞,嘴裏喋喋不休:“為何禁宮中要放壹具身著黃門服飾的男屍?自然是為了偽裝成唐姬身旁的黃門;唐姬為何要偽裝出壹個黃門,自然是要帶壹個外人進宮;為何她要帶壹個外人進宮又把他燒得面目全非?自然是為了掩飾他的身份——也就是說,這個人咱們都認識,都很熟悉,只有徹底燒成灰才不會讓他的身份泄露。”
他壹直赤著腳在地上走,踩得地板“咯吱咯吱”作響,好幾次差點踩到荀彧。荀彧沒有打斷郭嘉,這是郭嘉的習慣,每次他在思考的時候,就會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,有的時候甚至還手舞足蹈,用炭木棍或毛筆在墻壁上隨意勾寫亂塗。
在去年,曹公壹直在為是否與袁紹開戰猶豫不決。郭嘉就是這樣在司空府裏的花園壹邊塗抹著,壹邊說出了著名的“十勝十敗論”。後來曹公終於堅定了開戰的信心,而卞夫人也不得不找人把花園重新粉刷壹遍。
“再回過頭來看楊俊。他的兒子楊平也是被砍得面目全非,這說明什麽?說明他不希望自己兒子的臉被認出來。在許都,同時出現了兩具不希望被我們認出臉的屍體。文若,妳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?”
荀彧搖搖頭,根本不需要這回答,因為郭嘉不會聽,他已經完全沈迷在自己的想象中,雙目炯炯有神。
“被刻意毀容的屍體,傳達出的訊息只有兩種可能:要麽是有人要隱瞞死者的死訊,要麽是有人想代替死者的身份。無論是哪種,最簡單的解決辦法,就是找出屍體的相貌——這件事只要找個畫師,去詢問死者親近之人就夠了。”
荀彧壹驚:“妳打算對楊俊動手了?他背後是華陰楊家與河內司馬家。我軍與袁紹決戰在即,不可徒增河東士人的敵意。”
郭嘉咧開嘴笑起來:“我怎麽做那麽愚蠢的事。楊平的相貌如何,又不是只有楊俊壹個人知道?楊平從小長在司馬家,只怕溫縣的人都見過。”
“有道理。”荀彧擊節贊嘆:“只消派人去溫縣把畫像描摹下來,壹切便可真相大白。”
“這件事已經在做了。今天鄧展將軍已親赴河內。我倒想看看,楊俊這個兒子究竟生得什麽模樣。”郭嘉說得很平靜,可語氣卻鋒利無匹。
荀彧嘆道:“如果他們足夠聰明,真不該主動來挑釁妳。”
“誰說的?王越刺殺曹公子,我看就是有些人忍不住要冒出頭來了。這樣也好,可以省出不少時間,我可以把註意力放在另外壹件事上。”
“什麽事?”
“壹件讓袁紹不太舒服的事。”郭嘉說到這裏,露出詭秘的微笑,他站起來拍拍袖子,抱怨道:“人生苦短,真不想把時光都浪費在這些事情身上啊!”
說完這些,郭嘉用手比了個送客的姿勢:“行了文若,說完了。任姑娘還在外頭等著我呢。”
【4】
郭圖手執壹份竹筒,厭惡地摸了摸鼻子,走入這個陰冷低矮的洞穴。
這裏距離官渡前線只有二十裏,是壹片山地,周圍駐紮了三千名袁紹軍的精英。他們名義是巡邏右翼,防備曹軍偷襲,實際目的卻只有壹個:保護這個洞穴,保護這個洞穴裏的人。
洞穴裏燈火通明,到處都點著桐油火把與白芯大蠟燭,十幾名身穿短衫的小吏在抄錄、搬運著各式各樣的文書。他們在行走的時候不得不彎下腰,以避免碰觸到天花板。
在洞穴的最裏頭,燈火沒有那麽明亮,只在巖壁凹陷處插了幾截松枝,晦暗不明。壹個人影端坐在那裏,身前擺放著無數散碎的竹簽與紙片,還有幾管寫禿了的毛筆。
“明明軍中有大堆旄頂厚帳子,可偏偏要像地鼠壹樣龜縮在這裏。”郭圖不滿地嘟囔道。
“我來這裏是為了勝利,不是為了舒適。”那個人影嘶啞地回敬道。這是壹個用青布將全身都罩起來的人,只露出人骨般慘白的長發和壹只赤紅色的眼睛,看上去可怖而兇殘。
他的真名誰也不知道,大家都把他叫做“蜚先生”。郭圖認為這個綽號起得恰如其分,《山海經》裏記載太和山上有壹種野獸“狀如牛而白首,壹目而蛇尾,其名曰蜚”,可不就是這番模樣?
但郭圖不敢太過得罪他,這個人現在是袁軍秘密戰線的核心,執掌對曹用間的權柄,這數月以來折樽沖俎,讓曹軍吃虧不小——更何況,他還是郭圖所必須倚重的智囊。
袁紹軍中錯綜復雜,田豐、沮授等冀州人為壹黨,同樣是冀州出身的審配卻不屑與之為伍,跟逢紀、許攸等南陽人為壹黨;郭圖和辛氏兄弟等潁川人和軍中大佬、臨淄人淳於瓊又為壹黨。如果沒有壹個智囊襄助,郭圖這些潁川人,很難在冀州集團和南陽集團的夾擊中生存。
他把竹筒裏的紙條遞過去,蜚先生掃了壹眼,尖刻的聲音立刻響起來:“哈!我怎麽跟妳們說的?我早告誡過沮授那個蠢蛋,郭嘉不在官渡,郭嘉不在官渡。可他就是不信!”
“冀州人壹向剛愎自用,蜚先生不必太多動氣。”郭圖勸道。沮授是他的政敵,他不介意在必要時偷偷下個小絆子。
蜚先生惱怒地抖了抖青袍:“哼,若按我的方略,趁郭嘉不在予以奮力壹擊,如今大軍早便取下陽武與白馬,官渡亦如探囊取物。可沮授那個膽小鬼,卻畏郭如虎!”
“沮授原本就反對與曹操開戰。他以監軍之職壓制諸部,審正南都無可奈何,何況我等。”郭圖試圖辯解。沮授是袁紹最信任的臣僚之壹,他以監軍督諸軍,誰見了他都要低上壹分。
“同是陰修的弟子,怎麽妳跟荀文若、郭奉孝差得這麽多!”蜚先生毫不客氣地訓斥道,然後把紙條丟到地上,“如今知道也晚了,以郭奉孝的手段,恐怕已在返回的路上。他不會留那麽多破綻。”
“那您看咱們是……”
蜚先生呵呵發出幾聲幹笑:“讓我先教妳個法子,搬開沮授這塊大石頭,免得有人掣肘……妳還記得荀諶麽?”
郭圖聽到這個名字,神情壹僵。
“是時候讓他發揮作用了。”蜚先生唯壹獨存的眼睛,放出熠熠光彩,瞳孔四周的血絲似乎膨大了幾分,好似野獸撲食前的神情:“看我如何在郭嘉最得意的領域擊潰他,壹報當年的大仇!”
郭圖壹瞬間有種錯覺,這簡直是壹頭滿懷仇恨的蜚獸,在洞穴深處舔舐著傷口,卻無時無刻不伺機吞噬對手。要知道,蜚這種野獸,不只是牛頭、白發和獨眼,還有壹個特別醒目的特征——那就是蛇尾,沾有劇毒的蛇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