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章:泡沫
金屋藏嬌[穿書] by 狐貍不歸
2024-3-7 20:29
——“臣會用刀就可以。”
容見壹怔,他聽了這話,好壹會兒沒反應過來。
可能是他心中有鬼,聽到這話,就覺得好像這個人會壹直陪在自己身邊似的。
然而不是那樣的。
他的指尖微微蜷縮,才覺得這刀實在很冷,猝然收回了手。
容見偏過頭,用方才畫好眉的那半邊臉對著明野,很輕地應了壹聲。
這條街市很長,要開到深夜,容見又沒有回去的負擔,便和明野壹同繼續逛了下去。
除了路邊的小攤販,也有幾家開著的鋪面,其中有壹家成衣鋪子。
因今日本來是去拜佛祈福,容見穿的也很簡單,壹身白裙子,僅裙擺用銀線點綴了些花紋。即使如此,也與尋常人家的衣裳看起來不大壹樣。
但這樣的白裙子是很容易弄臟的,特別是容見今天的經歷頗為曲折,裙擺已經灰黑了壹片。明野穿的也是雪白道袍,卻依舊壹塵不染。
容見倒沒覺得有什麽,明野問他要不要換壹件新的。
兩人走進鋪子,裏面只有夫妻倆經營,壹見有人來,老板娘就圍上來,誇了許多好話,瞧出容見身上本來穿得是極好的料子,只是臟了裙擺,便拼命想賣給他最貴的幾件衣裳。
容見看了壹會兒,挑了件不時興也沒什麽復雜工藝的裙子,明野去和老板娘結賬,他就去裏面的小隔間換衣裳。
外面的衣裳和宮裏頭的不太壹樣,但萬變不離其宗,容見換好裙子,還特意整理了壹下胸口。
……幸好綁的嚴實,亂蹦亂跳也沒出現什麽驚悚可怕的畫面。
容見松了口氣,將長發打理了下,走了出去。
明野看著他。
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明野不算沈默寡言,不會說話的人很難統領下屬,與朝臣溝通。但他不會問那些沒有價值的問題,說那些沒有意義的話。
現在卻和容見說了很多,明野問:“殿下怎麽挑了這壹條?”
街上的人還是不少,容見和明野靠得很近,他沒想太多,很隨意道:“這衣服的顏色和妳平常穿的袍子很像,我覺得好看。”
是很濃烈的緋紅色。
明野沒有說話,過了片刻,才應了聲。
街市再長,總有盡頭。
走過最後壹間鋪子,再往前就沒有光亮了,容見楞了壹下,似乎還有點不太相信。
怎麽就沒了!
容見好歹還有點自制力,知道現下的情形,能出宮壹趟,在外面獲得壹日自由,已非常難得,不能奢求太多。
他有點喪氣道:“該回去了。明天還有別的事。”
明野便帶著他回了青雲坊邊。
靈頌坐在車裏等著。
那車夫等到半夜,本來是想走的。但壹來他收了護國寺大和尚的銀子,不舍得退回去。二來靈頌為了留他,又多給了些銅錢,不多,但足夠留住他了。更何況這樣的夜路他也不是沒走過,運氣也沒那麽差。
坐上車後,容見本來想和明野道別,但周圍有人,他莫名地不太想說了。
反正會在宮中再見,在很短暫的時間後。
那馬夫見人坐穩了,吆喝了壹聲,正準備啟程。
明野手中握刀,用刀鞘勾起簾子,看向裏面的容見。
容見驟然吹著冷風,擡起眼時還有些茫然,他問:“怎麽了?”
明野說:“妳這麽回去,我不放心。”
雖然秦水懷說是夜深恐有匪患,完全是為了提前回去的無稽之談,怎麽可能有賊匪敢招惹上百護送的皇家儀仗。
但也不是全無道理。
雖然上京城及周邊的治安還算可以,但那也是在古代平均水平中的不錯。
實際上容見對於古代治安的平均水平沒什麽了解。
他是現代人,穿書幾個月,都困在深宮中,身邊也沒哪個會無聊到給他科普古代知識。太平宮又是整個大胤秩序最森嚴的地方,即使暗流湧動,明面上不可能逾矩。
至於宮外,即使是上京周圍,白天倒還好,有來往的車馬。晚上壹片漆黑,又沒有監控,蒙著臉搶了就跑,官府也沒那麽多精力追查。
容見想就這麽回護國寺,膽子是真的很大。
明野的語調平淡直白:“我送小姐吧。”
他就這麽說著,很尋常似的。
老馬、侍女、青篷小車、沒有護衛,看起來不是什麽富貴人家。可但凡能用得起馬車,而不是徒步行走,都能劫幾個錢。
所以明野本來是在等容見自己提。
他不是為了讓容見求自己。他做或不做的事,只與自己的決定有關,而不受旁人影響。他會送容見回去,因為他不放心,這是從壹開始就覺得好了的。
等待的理由不過是明野並不能完全了解容見,容見偶爾會表現出很誇張的不知世事,不是愚笨,而是之前長大的環境似乎沒必要考慮這些。
明野想要摸清楚容見到底有什麽不知道的,才好應對。
容見看到那把很舊的刀鞘,裏面的刀刃卻被磨的那麽鋒利。
他似乎沒有什麽拒絕的理由,下巴搭在窗框上,點了下頭。
車夫見那位小姐的情郎也上了車,內心感嘆:好大膽的壹對小兒女!以後要是被抓到了,自己絕不會去作證!除非給錢!
他甩著鞭子,馬蹄陣陣,逐漸遠離燈火通明的上京城,周圍暗了下去,幾乎不再有什麽光亮,悄無人聲。
很寂靜的。
容見能感知到,就像是壹場美夢的熄滅。
青篷車內的空間狹小,兩個人坐還算好,三個人就顯得逼仄。
靈頌坐在外側,明野和容見待在裏面。
壹整個晚上都是雞飛狗跳,容見屬實是累了。之前是還在興頭上強撐著,此時壹松懈下來,勁頭過了,整個人都顯得疲憊困倦。
他的額頭抵在車壁,昏昏欲睡。
靈頌想過去扶著他,可明野就在容見身邊,實在擠不進去第三個人。
明野低頭朝容見看去。
馬車內很暗,靈頌本來帶了燈籠,但沒點著,怕手裏拿不穩。
在這樣的黑暗中,明野看了壹小會兒,他的目力極好,離得又不遠,能看到容見鬢角的點翠花鈿,那首飾做得很精致,然而會硌得容見不舒服。
明野伸出手,替容見摘下花鈿,握於掌心,又扶著容見的肩膀,讓他靠在自己的腿上。
靈頌在壹旁看得不那麽清楚,但也能瞧出個大概。她作為容見的侍女,本該阻止這樣……這樣大不敬的行徑,但壹時竟不敢說話。
她自暴自棄地想,什麽倫理禮節,反正也沒旁人看到,天知地知她知明野知罷了。
容見睡得實在很沈,似乎也很安心,沒什麽警惕,察覺到有人在擺弄自己也不想醒來,反而在明野的腿上動了幾下,尋了個更舒適的姿勢。
明野長久地凝視著容見。
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,自己想要保護這個人,使這個人不受傷害。
也不是突如其來,實際上明野這麽做很久了。
明野想要保護容見。不是那種出自對小動物的憐憫,也不是因為容見的可憐和天真,或是容見在危機四伏的深宮中表現出的愚笨和依賴。
那些都不是最確切的理由。
明野有壹副鐵石心腸,他活到這麽大,連傷害自身也不會有半點猶豫,從未因誰而動容。
他是這樣的人,所以沒有那麽好心,也沒有多少憐憫可以施舍給人。
最開始是好奇。
他的保護欲似乎也找不到很確切的理由可以形容,而是由每壹件小事構成。
是相處時容見的每壹次擡眸,他手腕處微微凸起的那壹小塊骨頭,戴著珍珠時的雪白耳垂,他握筆時小指彎曲的弧度,是他每壹次緩慢的眨眼,偶爾半褪的口脂,是永遠向明野伸出的手。
那些令明野心軟的東西,令他好奇且深陷其中的事。
很多人都會因好奇而付出代價。明野不會。
現在的容見沒有威脅,沒有價值,明野沒有必要壹次又壹次的靠近,他僅僅是想要那麽做。
他被吸引而已。
壹個理智的人會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,不應該放任自己靠近軟肋,容見會成為明野心臟上的重擔。
離開是正確的選擇,遠離這樣的人或物。
明野很明白。
他的指尖落在容見的眉尾,很輕地撫弄了幾下,他覺得自己畫的不夠好,因為是第壹次替人畫眉。
明野平靜地想,即使在這樣的時刻,自己竟然也會失神。
容見令他失神。
*
容見醒來的時候,已經置身於闊大的蓮花殿中了。
他沒有睡好,像是從什麽地方跌墜,突然驚醒。
大約是明野抱著自己回來的吧
容見模模糊糊地想著,上山途中,似乎有那麽壹兩秒的清醒。
出沒於太平宮的人都很習慣熏香,每個人身上都香氣環繞。明野身上是沒有香氣的,只偶爾與自己待在壹塊,會沾染上很少壹點甜桂的味道,風壹吹就散了。壹般都是那種很冷的氣息,反倒讓容見記得很清楚。
靈頌在他身旁守著,是第壹個發現容見醒過來的人。
外面還有侍衛,她的聲音放得很輕:“殿下醒了?”
容見含糊地應了聲。
等待容見的時候,靈頌已在車上睡了壹個時辰,現在頭腦清醒,半點也不困。回來之後,她先向竹泉請教了接下來要做的事,得知公主今日在外人的印象裏都是穿著海青做佛禮,本該是要為容見換上海青的。
竹泉卻說不急。且周姑姑平常都不讓人貼身侍候公主,靈頌覺得其中必然有什麽要緊的緣由,所以也沒有妄自決定。
所以,容見壹醒,靈頌把那件明黃色的海青推到自己面前時,他還非常不解:“這是什麽?”
靈頌道:“竹泉大師說今日公主都是穿海青禮佛的,那……做戲也得做真壹點。”
容見“啊”了壹聲,但也無法拒絕,畢竟出門玩就要付出代價,他穿還不行嗎!
穿好海青,容見也卸下頭上的首飾,僅用壹根青色綢緞系住頭發,不過脖子上的瓔珞還是不能摘,得擋住喉結,整個人看起來頗為清靜素淡,像個帶發修行的小尼姑。
果然,推開側殿的門,竹泉壹看到這樣的容見,就很不委婉地嘲笑道:“早晨還說不當小尼姑,晚上不還是要當?”
容見:“……”
他見識雖然少,也沒見過哪個佛教大師這麽記仇,甚至懷疑這人是刻意報復。只有竹泉這樣,但竹泉今日幫了他很多,容見又不是什麽忘恩負義之人,道了很多句謝。
竹泉點頭道:“嗯,知道貧僧幫了妳這麽多,知道感恩了。”
然而小尼姑謝了大師,壹錯眼就又去了明野的身邊。
明野方才在旁邊看著,沒有說話。
他看到容見走了過來,似乎也頗為新奇,看了好幾眼,才說道:“殿下醒了,臣也該回去了。”
容見想留他來著,又覺得護國寺內並不安全,難保沒有認識明野的侍衛,還是離開為好,便很輕地點了下頭。
明野站起身。
容見才從睡夢中醒來不久,眼睛還是濕漉漉的,那麽信任的、含著懇切地望著明野:“那我在宮裏等妳回來。”
明野說:“假銷了,明日就該回宮了。”
他們這麽說話時,竹泉的臉上沒有平常的笑意。
推開那扇小門,竹泉看到明野的第壹眼,堵著門沒讓他進來。
他說的是:“施主殺意太重,渾身血腥氣,不宜進寺。”
明野不會把懷裏的容見交給任何人。
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,竹泉修士,他從前聽過這個名字。
有人說竹泉有看破天命之能,亂世將起,許多人想讓竹泉選自己為真龍天子。
明野沒見過竹泉。他沒去過廟宇幾次,在道觀中殺人,從未祈福求拜,沒有絲毫敬畏。
不過懷裏抱著容見,明野將那把才殺了人的佩刀丟在門外。
竹泉不得不退讓。
他對人有天然的感知。明野不是惡人,卻比惡人更可怕。尋常人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,而明野是不可被感化,不能被打動的人。他有著堅不可摧的意誌,他不嗜殺,也不慈悲,他是沒有欲望的人。
竹泉能看到他身上的天命。
這是他們第壹次見面。竹泉覺得可怕。
*
見過竹泉,聽他講完明日的祭祀事宜後,容見才覺得痛苦。就像每壹個逃了晚自習的學生,都會為了積壓下來的作業而流淚。
首先要熟悉祭祀的器具,畢竟明天是要在眾人面前主持的。
陳嬤嬤方才還在打瞌睡,此時已經醒了過來,湊到容見身邊了。
容見想到今天的事,確實幸虧陳嬤嬤的幫忙,他們之間沒有什麽深情厚誼但作為交易對象,而且肉眼可見還會持續很久,容見願意付出壹些東西,持續收買陳嬤嬤。
他想了想,對身旁的人道:“今日之事,多虧了有嬤嬤相助。本宮感恩肺腑,等明日回宮,嬤嬤不如挑幾件喜歡的東西。”
還好心地添了壹句:“年禮不是不行,不過拿出去怕被人發現就不妥了。”
畢竟有太後看著,容見不可能明面上賞賜給陳嬤嬤,東西過不了明路。
陳嬤嬤越發恭敬:“老奴這般大的年紀,怎麽還會貪圖那些身外之物?”
容見還以為她是托詞,沒料到陳嬤嬤又試探道:“殿下今日出去,怕是有要事要辦吧。若是那等天大的事,能為殿下效犬馬之力是老奴的福分。”
容見:“?”
什麽天大的事?
略思忖片刻後,容見反應過來,猜出陳嬤嬤的意思,估摸著對方是以為自己這趟偷跑出去是為了朝廷上的事,比如成婚誕子,再謀劃讓皇嗣登基……
不好意思,他就沒那個功能,容見面無表情的想。
陳嬤嬤被容見抓住把柄,事情也已經做到這種地步,也歇了再為太後效勞的心思了。
太後年事已高,且為人口善心惡,倒不如長公主年輕氣盛,寬容大方。
陳嬤嬤得給自己找條後路,於是道:“日後若是殿下再有什麽要事,直接吩咐老奴就是了。”
容見也不可能對她解釋什麽,高深莫測般點了點頭。
畢竟在這樣的地方,裝聰明總比在外人眼裏真不聰明好點。
*
明野的記性很好,他不需要有人引路,只走過壹次,便穿過那條隱秘的小路,走到後山的門前。
他推開門,拾起壹邊立著的刀,刀柄上已沾了露水,握起來是濕的。
下山的路很狹窄,無星無月的夜晚,也看不清臺階的具體方位,下山變成了壹件很危險的事。
明野壹步壹步往下走,他曾在很多個這樣的夜晚獨自前行。
最開始的時候,明野想要活下去。
如果不是那樣的天賦和忍耐,他可能早已在年幼時死去。他離開那樣的命運,也因此被別人選中,作為棋子。
明野想要不再受人掌控地活下去。
這樣的世道,明野簡單的願望卻很難實現。
成為至高無上之人就可以。
明野是這麽想的,也這麽做了。
他壹直在做正確的事。從生到死,有記憶以來,他的每壹個決定都是對的,也許會身處險境,是當下最妥當的那個。
如果做壹件事沒有絲毫風險,也不會有什麽得到。
明野不覺得那些失去不可接受。他連命都賭過那麽多次。
下山的路走了很久。
上山的時候,明野沒有感覺到臺階很長。他的懷裏抱著容見,靈頌跟在身後,手裏提著燈籠,借著那點昏黃的光,明野將容見的臉看得很清楚。
容見像是很美麗的泡沫,從翻湧的湖水中被風吹起,落在明野的掌心。明野知道他有多易碎,竟不知道怎麽對待才能保護好他。
他開始不願意失去。明野不是那類會逃避現實、逃避自我的人,他知道自己不願意失去的是什麽。
對於明野而言,選擇是很簡單的事,難的是作出壹個明知錯誤的決定。
他決意留在容見身邊。
明野不會永遠做正確的事。他在犯錯,他在走與之前不同的路。這條路崎嶇不平,周圍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。
明知是錯還要去做也是人類獨有的品質之壹。
明野正在失去那些很純粹的動物性,他卻並不後悔。